丁君经不起朋友苦劝,终于迈进了对他来说医院,做一次根除手术。
丁君的肾上囊肿,从发现到长大,经历了十多年。心态也是由起初的如临大敌、惴惴不安,到中期的小心翼翼、平缓无恙,进而到后期的隐隐作痛、提心吊胆。如同股市般地跌宕起伏。近年来,囊肿陪伴着肚囊一起隆起,从70毫米向80毫米挺进,仅用了半年时间,几何级似地突飞猛进。不是医生的提醒,他差点忘记了它的存在。因为即使是如此之大,它并没有影响吃喝玩乐,它不痛、不痒、不酸、不累,没有觉得带来什么或是改变什么?人对健康的居安思危,来自身体发出的疼痛信号,囊肿没有疼痛,充其量只是隐痛。
人的体内其实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携带物。类似这样多余的物件也不是一处两处——外到伤疤疮痍,内到结石、结节、钙质、甚至肿瘤,无处不在。人往老处奔,少不了残渣余孳相随。那么,囊肿这个物件是什么呢?丁君只理解为水泡,如同黄河里的牛皮筏子,只是依附在肾器官上共生共荣的囊而已。只是一旦超出临界点时,出现破裂的机率高了,补救就会复杂,那就会影响到生命安全。
现在,情况不至于此,否则每年的体检也是白白走过场了。体检的目的,是监控它大小变化。丁君记住了医生嘱咐,囊肿在一定范围之内是可控安全的,超过可承受的极限,肿大到一定程度,必是危险的。
丁君一直信奉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一切皆是自然的安排。涉及开肠破肚的手术,他更是避忌,生怕动了刀子会漏了元气。年过半百的他,虽说小病不断,却没住过院,没开过刀,能扛则扛着,靠吃药保养完事,尽量不劳肌肤之苦,不让外力干涉,以此保持原本。毕竟许多小疾未影响到健康生活。如今,随着时间的推延,它在慢慢地长大。它毕竟是一包定时炸弹,炸弹不除,后患无穷。
他希望保守治疗,找一种可以慢慢消减的方法,不受皮肉之苦,医生却一口回绝,除非能够预测到它不会崩裂撑破,自带着共长共灭。医生说,现在的干预手段也简单,外部微创,皮肉痛苦不大。这种现代医疗技术,方便快捷,不知不觉,不留印迹。
这便同意了住院手术治疗。
2丁君似乎算是过关斩将住进病房的。在这样一个医疗资源紧缺的时代,住院是要预约的。他在找到熟人的基础上,再排队等候,再变通插队,终于得到了住院的机会。
丁君带着行李和病历走进住院部的时候,面带笑容,轻松自然,一派旅行在外、入驻旅店的行头。
当护士为他安排好房间和床位,郑重地向他宣布住院规定时,这才发现,医院规矩的。
护士正告他说,从现在开始,你是我的病人,我是你的责任护士,你的所有问题都由我来解决,不得外出,不得会友,不得随便走动,按时接受检查、挂水、打针、吃药……
面对劈头盖脸的一番交待,丁君这才明白,此时,他成了病人。
这意味着,医院的人,没有领导和老板等权贵人物之分,也没有老少辈份之别。病人没有了性别,这在后来的护理中得到了体现。他恨不能发出呼喊:从今儿起,我是病人啦!
所有的医生和护士,一律带着口罩作业,让人难辨模样。这是工作状态的职业习惯,更是新冠疫情阶段的强制性要求。病人欲想弄清他们的身份,只能凭借说话的声音或是胸前的工作牌,才知道他们是谁。真正接触最勤的要数责任护士,因为责任护士要求最严,看护最紧。丁君从现在起,是失去了部分自由的病人,一切要听从护士的安排,护士让干啥就干啥,护士指挥到那儿就跟到哪儿。
进入病房安顿不到一个小时,后面的各种检查单跟着来了。抽血、排便、取尿的各项准备就绪,B超、心电图、CT检查的预约单送达……时间以日为限。这就是说,从入院到动手术,前期的检查占用的时间,就有可能至少花去三天。如果碰到预约排队,那等待时间更长。丁君的CT项目检查排到了整个检查结束后的第三天,这等于说,检查结果出来后,适合动手术,也只得安排在一周之后。
丁君一下子蒙了。他自进入病房,就发愁于如何打发时间。他是公司主管,业务上的事倒也不直接插手,手机摇控指挥,基本上没问题。可呆在病床里,眼望天花板,无事可做,只是等待着医生和护士的吩咐,这种日子不好过。
他只得托人,希望能加快进度。他私下跟责任护士沟通,护士怕违反规定,不肯这样做。医院内部有着自己的流程规定。丁君认为,即便是到门诊特别是到急诊排队,也不至于需要耽搁数天的,怎么会在住院系统里却同样要依次进行呢?他甚至认为是住院部跟门诊检查科室沟通不畅,或是关系不睦引起的结果。否则,住院病人怎么体现出诊疗的优越性呢?医院系统内部出现的梗阻。
丁君不得不动用同学关系,跟病房主治医生打招呼,跟检验科室主任说好话。医院的医务处长,也因于有这个要好同学,医院看病,许多时候的确提供了诸多方便。可住院有住院的规矩,他以为打一下招呼,立马会手术,其实并非那么简单。
不过,处长同学终于回复,可以提前一天进行CT检查。就这提前一天,还是卖出老脸说情得来的,插队提前是要有充分理由的,本来排好的序列,如何向其他病人交待,这是个为难的事。好在科室主任给了面子,提早开机,延后下班、总算解决了他的问题。
一切都在等待中进行着。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。那种无聊的等待,配上幽闷的环境,让他吃不香,睡不好。躺在病床的第二天,他就有些不适了,头昏脑胀,四肢无力,血压升高。他感到自己真的有病了。
在他看来,医院没病也会得出病来。进院后第一感觉,头有点晕,身子发软,精神一步步受到摧残。当一套检查问诊完成之后,担心后怕的事就来了,由不得你不往病势上想。再从眼前看到的情形,过往的人群里,愁眉苦脸的、东倒西歪的、相互提携的,你不是病人都不行,绝不会让你雄纠纠气昂昂的阔步前进。
丁君只得自我安慰,医院既是百病求治之地,也是百毒汇聚之处,尽管采取消毒措施,终归不能完全排除弥漫和杂夹着千百种病菌,本来呼吸惯了田园自然风,一下子身处在相对闭塞的空间环境里,多少会有天然地不适应、或水土不服的情况。
丁君的处长同学主管全院疾病控制感染管理工作,日常检查监察以及应对投诉和上级检查己忙得不亦乐乎,新冠疫情期间再次从一线推到火线,每天来往五千人次门诊量,人处于疲惫和紧张状态,可身体状态不错。他调侃他说,属于在染缸里长期浸泡产生抗体的人。
处长同学不无争辩地说,许多病人都有这个感受,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,医生护士整天工作在这样的环境里,不能说没有病菌感染,可的确没有像病人这样的状态。医院里产生了有助于医护人员生存的暗物质?
护士终于把预约单和知情通知书送到床头,并对主要条款作了解读。预约单告知相关病史禁止检查,其中对涉碘过敏、甲亢病史作了询问,还提示检查前禁食,但少量饮水,检查后当天喝水约1千毫米帮助排药。可又专门提醒:上腹部检查前20分钟喝水毫米,检查前一刻再喝毫米左右。全腹部或盆腔检查前2小时先排空小便,并在2小时内喝水2千毫米,检查前一刻再喝毫米。丁君是个非常严谨的人,他本想按照医嘱用着带刻度的茶杯分毫不差地喝,再按规定时间安排,可仔细琢磨着这样的告知,越发云里雾里不知所惑。几次想讨教护士,可护士越说越糊涂,最后干脆作出笼统解释——检查前喝水要把肚子和膀胱撑起来,照影才能清晰,检查后喝水是为了加速排泄体内的残留物。丁君每逢体检,CT也做过,却从没医生这样要求过。他只能理解为——现在是手术需要,是真上战场了,不敢有半点马虎,各项准备必须精准。平时体检应付没关系,只重结果,不重过程。手术恰恰是重在过程。丁君曾患过甲亢,每逢体检都要抽大血检验T3T4指标,偏偏这次住院却没往这方面想。恰恰这个指标是CT增强检查最忌讳的,也是手术要注意的,而他无意中却隐瞒了自己的病史,手术万一出现状况,后果是他无法预知的。护士把情况报到医生那儿,年轻的主治医生发火了,找到病床来,一通拿生命开玩笑的责怪之后,又一次提醒说手术又得往后拖了。他像做错事的士兵被军官体罚似的,立定在床沿边,任其数落,连声呵呵,恨不能抬起手来扇自己几下。等医生心平气和下来之后,才陪着笑脸解释说,甲亢是二十年前的病,基本属于正常范围了。可人家要证据。他说三个月前检查没问题,只是病历不在身边。医生不放心,要求加紧检查,自己只得配合护士重新抽血送检。可何时到达血检科,不知道。这无疑会耽误CT检查的进程,也无疑影响了手术的进度。
3医院总是那样忙。进进出出的车辆拥堵在大门广场处,大堂里熙熙攘攘、人头攒动,如早市赶集,行走的、躺着的、坐着的,无不表情焦虑。偶尔救护车上卸下的担架,在随行的吆喝声中急匆匆地穿行。这是与时间赛跑抢救生命的时刻,人们会步调一致地退避开来让其通过,多数人则目无表情地顺着窗口自然形成的队伍,排队等待着挂号或是候诊。
丁君手术前,必须完成一系列的指标检查。这些检查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。他被裹挟在看病住院的排队人群中。
预约排队等待,楼上楼下跑着,检查顺序按时间卡着。
不过,总会有一些情况让人失望或气恼。
假如有急诊病人,那必须让推后,救死扶伤,等待的人都理解。假使机器突发故障,那就是考验耐心的时候。保不准不出突然情况。人在一拔一拔进,机器在不停地转,医生可以换班休息,机器没有休息的机会,那叫人歇机不歇工作法。人的残酷,是为了迁就病人的等待。丁君如约到达放射科,没想到前面已排成长队,显示屏上显示的序列号码已排到了十多位,还没露出他的名字。显然,他的名字还没有进入滚动的字幕里。这些可能已经显示出数字的病人及家属,已经急不可耐地守候在窄长的过道里,足足堵得如城墙那么厚实。进去的人一般要占用到十分钟左右,如果出现二十多分钟不见身影或叫号的,外面的人都会抻起脖子,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,好不叫人心焦。每当钢门徐徐打开时,大家的心似平落了下来,庆幸自己又前进了一步。
本以为托关系总算提前排上队,可丁君仍跟晚入院的同室病友,在同步时间里做着检查。这让他心生疑窦?他取的预约单比我晚,却排在我之前,难道他的关系比我硬?难道往后排会得到其他照顾?看来排队的逻辑里仍有人情因素,本来有插队之嫌深感愧疚的他,一下子释然多了。
丁君做了病人之后,脑子里的联想特别地丰富。
终于轮到了丁君。正在此时,突然从外面推进一担架车,车上躺着病人,推车的人毫无愧色地挤占到了他的跟前。他想,这下子又要插队了。他无奈地让出位置。此时,钢门缓缓地打开,一个年轻的病人从CT滚筒里下来,女医生同时叫了丁君的名字,他这才松口气,转身望了望担架上的病人,过意不去似地跨进机房,按照医生的吩咐,再次检查身上的携带物。那个担架上的病人大概没及时交付手续,那个年轻病人又那么迅捷,时间节点正好契合,才给他按时进入CT机房的机会。
然而,丁君的CT并不简单。他除了做从头到腹的平扫之外,还要经过二次检查确定手术周围安全环境情况。之前医生专门安装的导流针管,在这儿相当于增加了一道程序。他目睹医生将液状物质装在机器旁,又从机器里引出软管接入导流针管上,于是大约二三百毫升的液体如涓涓细流,在不经意间注入到了体内,完成了一次内外共同循环的过程。其实,在导流准备之前,医生作了一些交待,比如偶间会出现全身发热、口唇发苦、略有颤抖等,可他全然没有听进去,也没有体会到。他的心思用在最恶毒的地方——这个东西不会如注射死刑犯似的东西吧,那样倒是一了百了,没有痛苦绝望感了。可情况并不如此,医生广播里要求他,呼吸、屏气、出气,伸臂、屈腿、侧身,他没一样敢马虎地完成,完全听命于指挥。CT滚筒里几进几出之后,总算毫发无损地站起来。最后,留驻半小时观察反应,医生才将他的导流针管折除,再次提醒多喝水,把体内导流的液体稀释排泄。他想,医生让他喝水,说明导流注射的药液一定是有毒的。之后,请教医生,才知里面含有高浓度的碘水。只是他想找回当时的症状,却怎么也没发现自己发热发苦。他最大的苦闷是,一切反应没能取代等待的烦恼。等待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。他意志虽没摧毁,却搞的真跟病人一样病殃殃的了。
4主治医生姓查,是个年轻医学硕士。从跟病人沟通来看,算得上是个情商比较高的人。医护岗位是跟人打交道的职业,单凭业务精到是不够的,还要善于跟病人沟通。这沟通的学问大了去了,常言道,一句话说得人笑,一句话说得人跳,面对愁眉苦脸的病人,情绪影响至关重要。在丁君看来,不少医患纠纷,与沟通和态度有关系,毕竟患者是弱势的一方。
查医生一上来,的确留下了好感,可面对丁君的不耐烦甚至是有些不安,他也变得不耐烦起来。
“你以为做这样的手术,就像割包皮那么简单啊?小手术一样有大风险。再怎么微创的手术,得要打三个洞,病灶部位动刀不会省的。只要体检有问题,手术一般都很慎重的。”
丁君认为这点小手术,不值得动用所有体检工具进行检查,一来浪费不少时间,二来增加不必要的开支。多花点钱,倒也无妨,何况大头走医保报销,可时间耗不起,他是闲不住的人,把时间浪费在发呆看天花板上,这让他度日如年。可检查结果出来后,查医生的提示,让他既哭笑不得,又无可奈何。
查医生告诉说:“体检指标大多数正常,但也有问题指标。从血象看,白细胞值超标,说明体内有炎症。从尿检看,有感染的尿道炎症状。从胆固醇等指标看,属于营养不良……”
丁君扑扑自己隆起的肚皮说:“白长这一副皮囊了,让自己营养不良。”陪在一旁的夫人则笑嘻嘻地说:“这段时间没吃上红烧肉了?让肚子委屈了。”一阵说笑,让查医生无言以对。
查医生交待完相关检查结果后,转而就有关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向家属申明,涉及家属在一摞文本上签字问题,查医生特意让丁君回避。
查医生严肃地跟丁夫人摊牌说:“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要尽到责任,更何况领导介绍进来的,更要一丝不苟。像囊肿这种手术,虽说是常规手术,但并不是抽取腔液、清洗内腔那么简单。像这个手术,科主任专门组织力量进行研判,拿出手段最佳、损害最小的解决方案,力求把手术做得完美。大家最为担心的是,这个囊肿是良性还是恶性?在没有破壁之前,癌细胞是老实的,一旦动了它的老巢,就会活跃起来,肌体就会出现质的变化,后果就很严重的。不过,这些都不宜跟病人说透,否则会影响手术配合。
丁夫人被查医生说得嘴巴张得有碗口大。她怎么也没想到,小小手术要承担这么大风险,越发觉得后怕起来。她本来拿起的笔,又惊得放了下来,刚才那股调侃讥笑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。她问,手术不做行不行?查医生说,没有不行的,只是早晚都要面对,或许通过手术早发现、早切除,会彻底解决问题的。她问:“这事要不要跟病人商量?”他说:“商量只会增加病人精神负担。不过,也不必过度担心,目前的体检指标不足以支撑恶性癌变的存在,即便是癌肿瘤,也处于苞蕾期,没那么可怕。”她说:“这事得容我想想。太突然了,一点心理准备没有,万一签上字,手术出现不好的结局,这不相当于把丁君往死亡边缘推么?这承受不起。”查医生说:“签字是手续,跟家属沟通是手术前的必须流程。尽管每台手术都有风险,但每台手术的结果都是成功的。在肾上手术是有难度的,必须考虑到风险。肾跟豆腐一样,手术相当于在豆腐上绣花。所以手术是程主任亲自操刀,尽管放心。”
丁君的处长同学专门推荐了程主任。起始他认为这种小手术,一般医生能做,不想麻烦人家大主任。一系列的准备之后,他越发觉得手术靠一个特别优秀的团队。程主任是泌尿科的专家,每年都有上千例的手术实践,有如庖丁解牛的技法,病人在他的刀下,不会有什么顾虑。丁君在跟程主任沟通之中,没有给他承诺什么,只是说要看体检结果,才能制定手术方案。但凡本领超强的人,大概都不会把话说满。程主任只是一问一答,直到最后的CT检查报告出来后,才告诉他要做好手术的准备。
丁夫人从查医生处出来后,在病区走廊里来回踮了好几圈。他琢磨着手术风险的事,要不要告诉丁君?看着丁君躺在病床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,看着同室又换上新来的病友,再看看病房里匆匆忙碌的护士,她心里刚刚隆起的阴影似乎被温暖关爱的氛围冲淡了。面对疾病,徘徊、惶恐、抵触,与事无补。风险是相对的,如果总是想着风险,那走路跌着、吃饭噎着的风险同样存在。医生既然敢揽这瓷器活,那他手中是有金刚钻的。这种小概率的手术失败事件,不至于落在自己的头上。事已至此,弓在弦上,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劝说丈夫放弃,她也不能就此扔下丈夫投降。
丁夫人再次回到查医生的办公室,再三核实家属签字文本中的重点事项,再次催问手术的把握程度。查医生说:“手术是常规手术,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,是不会把病人推到手术台的。前提是病人和家属必须积极配合。”
丁夫人咬着嘴唇,似乎使出千钧力量,手握的不是笔而是枪,非瞄准不击发。在重重地签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,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。此时,她意识到,这才是开始,之后的三五天,更是焦虑难熬的日子。这种内心的痛苦,她无法诉说,只得自己扛着。
5丁君等待手术的数天时间里,同室病友已经进进出出地换了两茬了。
泌尿科属于大外科系统,病人大多为前列腺肥大和增生、肝胆肾尿结石和囊肿等疾病,大多症状需要手术。丁君所在的病房设置了三张病床,他的床位为30号。
刚进来的时候,正逢邻床29号和28号相继出院,两个老年病友以传帮带的姿态,告诉了他住院的注意事项,医院医生护士的技术和服务水平作了优劣评价,这让他对住院期间遵循的事项有了大致了解。
之后,新进来了28号,经历了短暂的三四天观察,就出了院,而29号却与他并肩坚守了一周有余。
补充进来的28号姓何,七十多岁,整整大丁君二十岁,是个看病住院经验丰富的老人。医院转诊过来的,他手里拿着一叠票据和影像,拎着开好的药瓶,上窜下蹦,看不出是个病人,倒像是探视者。他跟老伴的对话,比吵架还响亮,声音溢出病床,有时引来护士和病友的围观,仔细听来,竟是鸡毛蒜皮。老头怪老伴丢三落四,老伴怨老头不体谅他人,俩人絮絮叨叨半天,没能理出什么头绪,只是嗓门越拉越高,大有拚出老命吵架之势。丁君隔着邻床感叹,这对老冤家,吵到这么佝偻了,还没散伙,可谓人间奇迹。更让丁君难以理喻的是,老伴嚷着让护士确认贮存柜,要钥匙加锁。护士正忙着给病人挂水,嘴里只说稍等,引来了老俩口的嗔怪。大概护士平常没有遇到有人用钥匙的缘故,另一个护师在护士站翻找了半天,才找出一大串钥匙。围观的病人中有人说,病床里怎么会丢东西呢?大家在一起都是看病的,难不成当贼来防?深更半夜,手机挂在门口充电,没听说丢手机的。只听老头抢话说,那不成,万一丢了东西,好人不都被怀疑吗?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,偷了也活该。真是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。
丁君躺在自己的床上安静不语,心里却装着世界似的,静默观察着扮扰的人间百态。转念一想,老俩口随身携带着全部家当,不是不可能。因为古稀之年的病人,随时都有危险,银行卡、存折、房产证,甚至遗书,这可是最后的精神寄托。真是这样,倒也理解了老俩口急切的心情。
那个老伴心急火燎地从护士手中抢过钥匙,一把一把地试着往锁孔里插,没有一把能够配上,最后还是叫护士帮忙,总算找到了自己的钥匙。之后的几天里,老头倒也不烦他人咳嗽打呼噜,只埋怨夜里的铃声响、脚步重,甚至查房动作大等,让他睡不好。护士只得向他解释,夜里常常有急救病人,不免会出现动静的。定时查房是规定,查房可以防止病人出现病危或是意外摔倒,请求他给予理解。直到第四天早晨,老头办了出院手续。住院期间只挂了些盐水,至今也没看到主治医生上门巡诊过。他没有跟病友道别,包括丁君在内的病友也没跟他打招呼。入院时的纷纷攘攘,出院时的无声无息,形成鲜明对比。
老头前脚刚刚离开病房,后脚又新进了28号。这个28号,总算调动了病房的气氛。
新28号姓沈,不到七十岁,人很热情,也很健谈。古今中外、天文地理、内政外交国防似乎无所不通。此时,丁君正待手术准备,情绪特别地坏,没有心思跟着他谈天说地。29号便成了沈先生的拉呱对象。
一上来,他把丁君和29号的姓氏、年龄、地址、职业、家庭成员、社会关系打听一番。按理说,这种陌生人之间单刀直入的问话,有点露骨,可28号一点也不讨厌。因为他本身开诚布公地表明身世背景,并没有比别人显出优越感来。他是钢厂退休老职工,从七十年代初参与工厂组建,到目睹倒闭,自己退休,全程见证的企业的兴亡,幸好养老金问题上没吃亏,算是在普通职工里偏高的。他同情29号。29号比他虚长三五岁,人生经历简单,家庭负担比他重。29号是远郊乡镇的退休工人,退休金不及他的一半,却要抚养两个智力残疾的女儿,生活得清苦。
他问他,早餐一般吃点什么?29号告诉他,就是喝稀饭呗,还能吃山珍海味啊?他说,可以弄碗面或是豆浆油条之类的。镇上的阳春面肯定比城里便宜的。他说,他不知道,没吃过。
他问他,那平时总会有点业余爱好吧?比如,朋友同事唱唱歌、跳跳舞、下下棋什么的?
他说,没事都在家看看电视、听听广播呗,还能爱好什么啊?
他说,乡下肯定也有广场舞的,找个舞伴每天蹦蹦跳跳,既锻炼身体,又愉悦心情,又打发时间,一定过得充实。
28号和29号断断续续的聊天,丁君不完全清楚。只是后来29号背着28号不在的时候,告诉他说,这家伙身体虽不好,但心挺花的。他有钱没地方花,到外面找老太婆,我们这点钱只能够吃饭填饱肚子。
丁君感叹,两个老人的差距,不仅是钱多钱少,还有生活方式的差距。
28号是前列腺肿大,本来只是门诊看看,可医生建议手术治疗。他没征求家人意见,医院,医生要求手术期间,要家人陪护,要家人签字,不得已告诉老伴,这下惹得老伴很是恼火。老伴说,你早不住院,晚不住院,偏偏在她手指溃疡不能愈合的时候住院,偏偏是她孙女开学需要接送的时候住院,这让她如何应付。老伴骂他自私、虚伪、任性,不考虑别人难处,只图自己顺便省心。28号老沈不恼不躁,拿出三寸不烂之舌功夫,摆事实讲道理,最后摊牌说,在许多困难面前,只能抓住主要矛盾,面对困难、克服困难、战胜困难。说得丁君和29号哈哈直笑,帮着打圆场。老太婆破涕为笑。直骂他就是虚头滑脑,官腔官调。说他为这病,相信什么电疗,结果被骗了上千,看到什么广告,结果买了成堆的药,医院,花了几百的冤枉钱,根本没见效果。反正为治病到处乱投医,遭人骗。老太婆虽嘴上骂,心里恨,可老沈手术的时候,就她表现得最为提心吊胆、坐立不安,她瘦小的身躯依在身边,不时地翻身擦拭、端屎端尿,没少受累。连丁君看着都啧啧称道,老婆再有千份埋怨,万般疼爱的还是老公。
6“叫什么名字?”
每当护士走到病床前,总会不断重复地问。这让丁君感到新奇。
明明已经以床号代替的名字,为何还要让病人复述着自己的名字呢?
一个病人,相继量体温、测血压、扎针、挂水,到了盐水深入体内,还要重复地确认一句“叫什么名字?”直到病人作出回答,护士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。
丁君不解地问:“记住病人应该是最起码的常识,难道非得让病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来,才算确认吗?”他不是厌烦这样的问话,只是觉得有些多余,他甚至心疼护士这样口干舌燥地提问。
护士解释说,这是工作流程,哪怕嘴角磨起了泡,回答听出的老茧,那也不能省略。面前不要说是刚刚熟识的病人,就是自己的亲人,那也要下意识地问一声。如果做不到,万一被督查到,会扣奖金的。
一天早上,护士完成交接班,给丁君上药。一年轻护士把配好的盐水挂在了支架上,问“叫什么名字?”他说“丁君。”
接着,护士用手机大小的仪器把盐水瓶和床头标识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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